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在2011年底出版了英文版《债:第一个5000年》(以下简称《债》),这本用人类学方法研究人类经济史的著作,着重探讨了货币、市场和债务在人类社会中的起源,作者对于货币、市场和债务的人类学思考颠覆了大多数经济学家的陈词滥调。
这是人类学家回应2008年以来金融危机和债务危机的著作,该书在美国出版时恰逢“占领运动”之时。通过历史和人类学的思考,这位在伦敦大学教书的无政府主义人类学家在《债》中提出了一个激进的解决债务方案:取消国家中穷人的债务。在他看来,债务并非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富人之间或者国家之间的债务常常会通过重新谈判解决,这几乎贯穿了整个世界史。
日前,《债》的中文版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住在伦敦的大卫·格雷伯接受了早报专访。
在《债》中,大卫·格雷伯说,债务的历史就相当于货币的历史。经济学家对货币功能的定义通常有三种:交易媒介、价值尺度和价值储藏手段。所有的经济学教科书都把交易媒介定义为货币最重要的功能。
格雷伯认为,要想理解债务在人类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及其作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研究各个时期使用的货币种类以及人们使用货币的方式并且这些论证最终将揭开有关货币的全部真相。
“但是,这里要介绍的货币历史,与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的版本大相径庭。”格雷伯指出,当经济学家谈到货币的起源时,并不会马上提到债务这一概念。首先出现的是以物易物,随后是货币;然后借贷才发展起来。即使有人去查找讲述法国、印度和中国货币历史的书籍,看到的将是几部铸币史,而不会发现关于借贷合约的讨论。
“近一个世纪以来,包括我在内的人类学家,不断指出以这种方式看待货币历史是错误的。经济活动究竟怎样存在于现实的社会群体和市场中?当我们对这个问题加以仔细研究的时候,会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处于负债的状态,只是负债的形式各不相同,并且绝大多数交易并不需要使用货币而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并不会出现在标准的经济学史论述货币的相关章节中。”格雷伯说。
亚当·斯密曾认为,财产、货币和市场,不仅在政治机构出现前就已存在,而且它们是人类社会的根本基础。他随后提出,政府在货币问题上所扮演的角色,应仅限于确保货币的公正和稳定。只有以这样的论述作为基础,他才能够提出经济学本身是人类应该探求的一个领域,它拥有自己的规则和定理也就是说,经济学和伦理学、政治学有所差别。这一论述的一个基础是货币的起源,也就是“以物易物”。
而大卫·格雷伯认为,“以物易物”的阶段是人为想象出来的,并非实际发生的情况,“经济学家讲述货币故事时,百分之百以幻想的以物易物世界作为开头。”
格雷伯认为,市场不会自己运行,金融工具的创造者并非绝对可靠的天才,债务并不真的需要偿还事实上,金钱自身不过是一种政治工具,只要政府或中央银行需要,数万亿美元的钱可以在一夜之间迅速转移。
“以物易物”并不存在
东方早报
你是一个人类学家,但《债:第一个5000年》写的是人类过去5000年的经济史,从人类学家角度思考货币与市场的关系。你这样的研究工作是否遭到了经济学家的攻击?
格雷伯
你说的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是奥地利学派的追随者,他们被称为右翼自由主义,这批“奥地利人”包括哈耶克、冯·米尔斯、孟格尔,他们在经济学界被当作大神;但也有一批经济学家不同于他们,他们被称为新自由主义左派,他们包括克鲁格曼、德龙等,他们也被称为美国可接受的左派,他们如果放在欧洲其实是中右,这些人并不攻击我,他们想在新古典主义经济学领域之外有所建树,所以他们会赞同某种程度的社会民主方案。他们只是坚持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真的在捍卫民主体系。
东方早报
你用人类学方式研究经济,哈佛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用道德哲学方式思考经济学,在你的概念里,经济学肯定不只是经济学家的专属领域。是不是这样?
格雷伯
其实我在这本书里想要讨论的是,像“经济学”这样一个东西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我们又该如何真正讨论“经济学”?请记住,在250年前,“经济学”这个概念还根本不存在。“经济学”这门学科发源于道德哲学,比如在中世纪欧洲,神职人员会根据宗教经典中的公平原则来讨论商业贸易。而亚当·斯密,他自己就是一个道德哲学家。所以我在书里说,这是一个“以物易物的神话”,在经济学史中常常有这样的说法: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直接交换物品,比如20只鸡换一头母牛。后来,人们觉得这样的交易效率太低,所以出现了货币。
经济学家在过了250年以后,还在一遍遍说着这个故事,尽管我和我的人类学同行早就已经说过,“以物易物”的社会形态在人类历史上并不存在。几个世纪以来,我们这些人类学家已经找遍了全世界留存的原始社会,研究了所有文献,可真的没办法证实“20只鸡换一头母牛”这样的社会存在。换句话说,现在经济学所说的货币起源是错误的。可是经济学家为什么还要重复这样一个老掉牙的虚构的故事?这是因为货币的起源是他们经济学的基石之一,有了货币研究这个东西,他们就没必要在经济学研究中思考人的问题,他们不会把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等复杂的情感关系和社会关系带入经济学研究之中,可事实是这些东西才界定了我们人类的生活。
东方早报
你对人类经济活动的研究方式,是否受到了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的影响?莫斯对“礼物”的研究颠覆了传统的经济史观念,他对“以物易物”的研究其实已经颠覆了传统经济学对货币起源的判断。
格雷伯
我认为马塞尔·莫斯是20世纪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但他的大部分研究成果和作品没有形成体系,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解。比如,马塞尔·莫斯认为存在着两种经济形态,一种是“礼物”(注:莫斯曾著《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论述礼物与人类社会关系),一种是商业,这两种形态在所有经济形态中均起作用。不过,莫斯的讨论在逻辑上是有缺陷的,人类社会不可能只在这两种形态中非此即彼地选择,在更多情况下是某种混合,人类社会所有的社会形态可能性都可能以这种或那种形式呈现出来,比如共产主义和个人主义、民主和君主等等。尽管如此,我认为莫斯是对的。我试着沿着他的逻辑回到莫斯的作品中,那些他关于“礼物”的论述,我最后发现,人类社会中不同形式的“礼物”礼物交换、礼物分享、礼物等级都依然存在于现在所有的人类社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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